屠龙
现在已经不早了，时过午夜的酒馆里只剩下坐在酒馆吧台边的我和躺在角落折椅里的店老板。淅淅沥沥的雨声和规律的鼾声不断地在我耳边回荡。我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地继续擦拭着自己的七弦琴。
今天在这家酒馆为顾客们唱了一天的诗，权且是攒够了接下来一段时间的旅费，而好心的店老板也答应了让我在这里凑合一晚。虽然吟游诗人是一个听上去浪漫且自由的职业，但终归还是要为生活发愁的啊。
将视线投向窗外，我突然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情愫涌上心头。这里是大陆的西侧，这样的雨很少见。但是在我的故乡，南方的那片群岛，入夏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每晚都会有这样淅淅沥沥的小雨。在那样的夜晚，自己独自躺在床上时，会闭上眼，幻想自己漂浮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洋的正中央，天上的雨滴不断落下来，但却独独绕过自己，溶入深邃幽暗的大洋。每次这样绮想的时候，自己总能很快进入梦乡。
自己在故乡呆到14岁后，便毅然离开了那片土地，带着自己最心爱的七弦琴。那之后已经五年了。
在这五年里，自己已经远远地离开了故乡，也不复记得回去的路。
我悄悄地叹了口气，拍了拍手中的七弦琴，然后将擦拭得光洁如新的七弦琴收进了琴匣。这位老伙计的存在，多少给了我一种踏实感。
“吱呀”一声，虚掩着的门被推开了。听到声音的我立刻转过头去，望向门那边的方向。
站在酒馆门口的是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他浑身的衣物都已经被打湿了，那黑色斗篷也湿答答地粘在他的身上。一边用入鞘的剑支撑着身体，那人一边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
黑色的斗篷，还有那剑柄中央镶嵌着的红宝石。这位来客无疑是勇者。
勇者，是故事中传颂着的传说。年轻的勇者带着剑与盾出发，深入幽暗的森林，杀死最终boss恶龙，救出公主，拯救王国，成为被人们艳羡着的大英雄。
这是多么令人心潮澎湃的英雄史诗啊。
每一个男孩在年幼的时候几乎都怀揣着称为勇者的梦想。但是最终，只有少数人会选择成为勇者。因为传说终究是传说，现实终究是现实。
成为勇者意味着担负着驱逐魔物，击败恶龙，保卫王国和平的使命。可在大陆漫长的历史中，没有一个勇者成功杀死过恶龙。热血沸腾、一往无前的青年勇者们，最后往往是成为了恶龙的食物，能够成功逃回来的都是少数。绝大多数的勇者们，最终都只能选择靠贩卖杀死低阶怪物史莱姆掉落的凝胶来维持生活，或者选择成为雇佣兵，成为那些大人物手下毫不值钱的棋子。
“不好意思，店老板已经睡得跟死猪一样了，”我指了指折椅，“也就是说，现在已经没有酒喝了。阁下可是勇者大人？”
他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点什么，却注视着从自己在地板上留下的水渍，一脸尴尬。
注意到了他的顾虑，我故作潇洒地挥了挥手：“没事没事，这破酒馆洒点水又不算什么，外面的风雨搞不好都能把它弄垮。来来来，我们来聊聊。”
勇者略带迟疑地走到吧台的另一边，然后拉开了一张椅子坐下。
“这位朋友，你从哪里来，又打算到哪里去？”
“我昨夜从王都出发，赶路经过这里。我本是想继续赶路的，”他向窗外望了一眼，然后转过头来，对着我笑着说，“但是没办法，外面的雨实在是太大了。”
从王都到作为西部边陲的这里，需要途径的路程并不算短。我心里暗自思忖着，如果不是一直赶路的话，一天时间根本不可能抵达这里。身着勇者的装束，又急着赶路，并且路上要经过这座小镇。那么，他的目的就很明显了。
屠龙。
我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在我的心里涌动。倘若他真的打算去屠龙的话，这和白白去送死又有什么区别？
那位勇者并没有注意到我情绪的变化，只是自顾自地说着。
“在这里歇息一段时间之后，等到雨停，我就打算继续出发。”
“我想要去屠龙。”
“我必须要去屠龙。”
果不其然。我用混杂着怜悯与好奇的复杂眼神注视着他。他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头发上的水珠仍然在滴滴答答地落下，显得有些滑稽。但他坚毅的眼神告诉我，他绝不是在开玩笑。而且，他的去意已决。
“为什么？”
“因为我是勇者。”
我叹了一口气，将视线投向窗外的一片漆黑。窗框很老旧了，记得店老板向我炫耀过，这是古赤木，是大陆上最为坚实的木材，但是由于每年都要上贡给恶龙，这种木材极其稀有，普通人根本不可能接触得到。当然，我觉得店老板是在说大话。一个偏远西部小镇里的酒馆又怎么可能拿这种罕贵的木材来制作窗框？多半是人工仿制的吧。
“你知道么？你是在送死。八千年来，从来没有人杀死过那只恶龙。”
他的声音从我的背后传来，虚弱但是坚定。
“我知道。但是有的事情总有人要去做。上次大规模讨伐恶龙，已经是三百多年前的事情了。人们恐惧了，他们不再相信，不再相信区区人类也有打败恶龙的力量。所以，我要去尝试。即使不成功，即使就这样丧失生命。”
我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无言地凝视着他。他的神色仍然是如此坚定，没有改变分毫。没由来地，他的执拗使我恼火万分。我站起身来，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去，拎起他的衣领，一边狠狠地瞪着他，一边怒吼道：
“蠢！太蠢了！你以为你想做什么就能做成什么吗？”
我本以为他一定会以武力回敬我，至少也会放几句狠话来表达自己的不愉快。令我没想到的是，他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说。在短暂的惊愕过后，他只是继续用着他那澄清到尖锐的眼神注视着我，令我不得不避其锋芒。
为什么？为什么要为了这种虚无缥缈的责任与理想去白白送死？这些东西有这么重要吗？难道他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吗？
我慢慢地把手放下，慢慢地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旁，慢慢地坐下了。
“你想过你的父母，你的亲人，那些在乎你的人吗？你想过他们的感受吗？”我一边叹了口气，一边静静观察着他的神态变化。
他苍青色的眼睛中闪过了一丝难以言说的悲伤，随即恢复了原来的坚定。然后，他用略带苦涩的语气开始了一字一句的叙述。
“你也许会认为我是一个自私的理想主义者，为了自我满足而不顾他人的感受。但是，不是这样的。”
“我的双亲在五年前被称为‘龙之怒’的那场事件中不幸去世。我生活的村庄，还有我的家庭，全部被毁了。”
“我唯一幸存的弟弟瞒着我，独自踏上了屠龙的旅途，没有回来。”
“我后来在王都所结识的伙伴们……”
“拜伦和法尔斯特和我有着类似的经历。他们去屠龙，没有回来。”
“克劳奇在出城的过程中，被宪兵勒索。宪兵向他索要索要他那块珍藏的金怀表，他不答应。那是他深爱的女孩送给他的。宪兵把他的尸体丢进了护城河里喂鱼。”
“福克兰德尔是贵族出身。他向我们隐瞒了这一点。后来，他凭借家族的权势把那个宪兵也丢进了护城河里。但是，克劳奇还是回不来了。那一天，我们不约而同地来到了黑瞎子塔，一边喝劣质的杜德尔酒，一边吹着夜风蹲在塔顶痛哭。”
“杜德尔酒是克劳奇故乡的特产，味道很怪。此前克劳奇一直耍赖般地不断怂恿我们喝这种酒，但喝过第一次之后我们就再也没碰过了。但是那天之后，我总是习惯性地想念杜德尔酒的奇怪辛辣感。”
“福克兰德尔跟我说，他一定要进入王国的高层，改变这个腐朽不堪的现状，他还要率领王国军去彻底消灭恶龙。然后，他回到了他的家族，投身到了那些肮脏的斗争当中。那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了。我想，大概我们已经彻底分道扬镳，不是一路人了吧。”
“现在孤身一人的我，决心要完成自己的使命。”
“如果那条恶龙不死，如果我们勇者始终不能尽到自己的责任……那么什么都不会被改变，所有的悲剧只会继续循环下去。”
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能说些什么，只好选择沉默。但我分明感受到了，他话语中的沉重与悲凄。
自己，果然是做错了啊。如果自己当初没有选择逃避的话，分明不用让这么多人受苦的。
“如果你在屠龙的过程中死了，你会后悔么？”我一边质问着他，一边慢慢地打开琴匣，我的七弦琴正静静地躺在里面，即使在昏暗的灯光下，那红色的琴体仍通体生光。
“不会。”他一边回答着，一边用迷茫的目光注视着我的动作，相信他一定猜不到我接下来要做什么。
“那么，我就不能让你去死。更不能让你去送死。明早替我向店老板问好。”
“什么意思？”他的话语中可以听出明显的困惑与不解。
我没有理会他，只是将琴取了出来，开始弹奏起玄妙的旋律。古赤木是能够沟通魔力的木材，这就是为什么恶龙要强迫人们进贡古赤木。魔法在这片大陆上早已失传，所以人们并不知道，对于人类而言，施展魔力的载体是旋律和音符。换句话来说，用古赤木制作的乐器弹奏出特定的旋律，就能够施展魔法的力量。
“你们这些勇者真是死脑筋。屠龙这件事，根本不是你们的使命啊。用脑子想想就知道了，铁制的剑和革制的盾，这么可能打倒得了恶龙？还是让我来吧。这是我的使命。是我从14岁开始，便一直在逃避的使命。”
当然，刚才的话那位勇者一定已经听不到了，昏睡咒想必已经发挥了作用。我的魔法生效起来还是很快的，对于这一点我颇为自得。一曲终了，我将七弦琴收进了琴匣，随后拎着琴匣向大门走去，将那扇古老的木门在身后轻轻地虚掩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迈上了酒馆外的那条小道。沿着这条路一直向北走，就能够抵达恶龙盘踞的那座森林。
实际上，魔法也仍然是杀不死恶龙的。但是有一种魔法，能够让恶龙陷入永远的沉睡，不复醒来。那个魔法并不复杂，代价也只有一样东西，那便是施法人的生命。
八千年来，在不世出的魔法世家里，作为唯一天资高到能够施展这个法术的人，从出生开始，我便被寄托了剿灭恶龙，恢复大陆和平的重任。
这19年的光阴已经令我十分满足。只要完成最后向北的旅程，这片大陆上就再也没有被我的脚步所遗漏的地方了。只是不知道，吟游诗人的事迹是否会被吟游诗人传唱，成为新的传奇？
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了。雨后的空气十分清新，让人感到心里十分畅快。我抬头望向天空，头顶的月亮很圆，高挂在黑色幕布的中央，广阔的天穹上没有一丝云彩，只有比往日更耀眼的群星漫洒在夜空中，不知道是不是刚下过雨的缘故。无疑，这是很美妙的夜色。
在我们南方的群岛有着这样一个说法，在月圆的晚上开始着手做一件事情，那么这件事一定能成功。
我轻轻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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